王水照:《司馬光全集》前言丨202307-80(总第2421期)
《司馬光全集》前言
十一世纪的北宋是中國歷史上人才井噴的時代,以歐陽修、司馬光、王安石、蘇軾爲代表的一批“百科全書式”的人物紛紛湧現。他們都是集官僚、學者、文人於一身的科舉士大夫,在政治、思想、文學諸方面都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恢弘格局,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。這批新型的科舉士大夫既具時代共性,兼綜“文章之美,經術之富,政事之敏”(蘇軾《送章子平詩敘》),與前代單向性士人很不相同;同時又頗具鮮明個性,從稟賦性格、行事作派到政治理念、文化建樹都展現出豐富多姿的樣態,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各自獨特的貢獻和形象。其中司馬光就更多地以政治家和史學家而爲人所熟知,他是“舊黨”領袖,是史學名著《資治通鑑》的作者;此外,他在思想文化和文學藝術方面的創造也絶不遜色於同儕,同樣稱得上是出色的經學家、音韻學家、古文家、詩人、詩論家。他留下各類著作近二十種,廣涉四部,牢籠百氏;各類文章九百餘篇,詩歌一千二百多首,風格醇雅,卓然成家。他全方位的超邁貢獻,冠絶一代,彪炳史册,堪稱十一世紀中國的文化巨人。
司馬光(一〇一九——一〇八六),字君實,號迂夫,晚號迂叟,陝州夏縣(今屬山西)涑水鄉人,世稱涑水先生。司馬光的祖父炫、父親池都以進士入仕,司馬池甚至累官至尚書吏部郎中充天章閣待制。司馬光就是出身於這樣的仕宦之家,這對他的文化習得和性格養成,産生了重要影響。從人生履歷來看,他的一生大致可分爲三個階段。第一階段是宋仁宗寶元元年(一〇三八)入仕前的學習期,主要是隨父遊宦光州、壽州、遂州、耀州、利州、京城各地,鑽研典籍,積累學養。受家庭的影響,司馬光養成了不喜華靡的生活作風、沉潛執著的處世性格,青少年時期所爲文章“文辭醇深,有西漢風”(蘇軾《司馬温公行狀》),已初露崢嶸。第二階段是入仕(一〇三八)後到宋神宗熙寧二年(一〇六九)王安石變法前,這是作爲官員的司馬光的成長和成熟期。仁宗朝初仕簽書平江軍節度判官公事,後歷大理評事、大理寺丞、國子監直講、館閣校勘,累遷并州通判、開封府推官,爲天章閣待制、起居舍人、知諫院。英宗朝進龍圖閣直學士,判吏部流内銓。神宗即位,擢爲翰林學士,除御史中丞,權知審官院。這樣的經歷,雖與其他高級官僚的成長歷程没有太大不同,但因爲際遇了歷史上著名的“王安石變法”,司馬光作爲反對派領袖的形象開始凸顯。第三階段是熙寧三年(一〇七〇)到元祐復出爲相卒於任上,這是司馬光長期遠離政治中心的時期,是他政治思想上的沉澱期和文化創造上的豐收期。先是以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、集賢殿修撰知永興軍,後又權判西京留司御史臺,長達十五年之久,這一時期他的主要精力即在編纂《資治通鑑》,該書凝聚了他畢生心血,也是其爲政思想和史學造詣的主要載體,奠定了他傑出史家的地位。
司馬光生前最讓人矚目的身份即是“舊黨”領袖。在對待王安石變法的態度上,他充分展現出“司馬牛”的堅韌與果決,“自議新法,始終言可行者,曾布也;言不可行者,司馬光也。餘皆前叛後附,或出或入”(《類苑》卷八),王安石的這一斷語斬截明瞭,基本符合事實。對於朝政利弊、時局消息,司馬光早已有自己的判斷。嘉祐六年(一〇六一)八月,他即以諫官身份向仁宗皇帝呈進了《保業》、《惜時》、《遠謀》、《重微》、《務實》五篇文章,合稱‘五規’,並撰《進五規狀》,認爲這五者“皆守邦之要道,當世之切務”,較爲系統地表達了對政局的看法。司馬光指出:“祖宗開業之艱難,國家致治之光美,難得而易失,不可以不慎,故作《保業》。隆平之基,因而安之者易爲功;頽壞之勢,從而救之者難爲力,故作《惜時》。道前定則不窮,事前定則不困。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,故作《遠謀》。燎原之火,生於熒熒;懐山之冰,漏於涓涓,故作《重微》。象龍不足以致雨,畫餅不足以療飢。華而不實,無益於治,故作《務實》。”此五者層層遞進,既指出當前國家面臨的問題,又提出了自己對這些問題解決之道的認識。尤其是在《惜時》篇談道:“凡守太平之業者,其術無它,如守巨室而已。……夫民者,國之堂基也;禮法者,柱石也;公卿者,棟梁也;百吏者,茨蓋也;將帥者,垣墉也;甲兵者,關鍵也。是六者,不可不朝念而夕思也。夫繼體之君,謹守祖宗之成法,苟不隳之以逸欲,敗之以讒諂,則世世相承,無有窮期。”這篇文章的關鍵字即是“守”。面對北宋建國八十餘年的基業,如何能坐穩守成,是司馬光的用心所在。在他看來,當下雖時局太平,然危機潛隱,重在謹慎地守好規矩,“禮法”是國家柱石,守住“祖宗之成法”纔能“世世相承,無有窮期”,獲得長治久安。他的這一治國思路與其思想底色密切相關。司馬光服膺儒學,推崇中和之道,維護傳統禮制,爲人爲政都很强調“誠”字,陳瓘所言“温公之學,主之以誠”(《宋元學案》卷八《涑水學案下》)總結得很到位。這就讓他在對待國家禮法制度上表現得謹小慎微,與王安石“天變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的豪邁宣言形成鮮明對比。他希望所進“五規”,能提醒皇帝在“守成”的基礎上有所作爲。
當然,這也並不是説司馬光完全反對革新舊弊。他在解析《易·繫辭》時即言:“法久必弊,爲民厭倦。變而民莫之知。聖人守道不守法,故能通變。”也就是説,只要守住儒家先王之“道”,具體的“法”是可以變的,而且也是必須變的。“法”隨時而動,要符合實際,得其所宜,所謂“事無常時,務在得宜;知宜而通,惟誼之功”(《潛虛·宜》)。司馬光認可這樣的因革觀,“因而能革,天道乃得;革而能因,天下乃馴。……因革乎因革,國家之矩笵也。矩笵之動,成敗之效也”(《法言集注·問道篇》),將繼承和革新的相輔相成看作國家治理的“矩範”。他的這些觀點都不只是停留在思想觀念層面,而是付諸言行的。比如對於北宋愈演愈烈的冗官冗費問題,司馬光就曾多次向皇帝進諫。嘉祐八年(一〇六三)七月,司馬光因對朝廷不問官職高下、親疏遠近,一例推恩的做法不滿,上奏:“此蓋國初承五代姑息藩鎮之弊,故有此例。後來人主嗣位之初,大臣因循故事,不能革正。然以理推之,國家爵禄,本待賢才及有功效之人。今使此等無故受官,誠爲太濫。”(文集卷二六《論進賀表恩澤劄子》)熙寧元年(一〇六八)七月又上劄子云:“方今國用所以不足者,在於用度太奢,賞賜不節,宗室繁多,官職冗濫,軍旅不精。此五者,必須陛下與兩府大臣及三司官吏深思其患,力救其弊,積以歲月,庶幾有效。”(文集卷三九《辭免裁減國用劄子》)對當時國家潛藏的危機,都分析得非常清楚,希望皇帝能够改變這一造成大量財物浪費的做法,並救濫官之失。諸如此類的革新建議,時見其文。因此,我們並不能簡單、籠統地給司馬光貼上‘守舊派’或‘頑固派’的標籤。誠如蒙文通所言:“宋之法不可以不變,而荆公之變尚未爲得,温公、蘇軾、韓、吕之流亦莫不主於變,乃計議之無當與荆公等,未可以遽爲優劣也。”(《北宋變法論稿》)當時各家都有一套自己的政治理念,都有要求變革的呼聲,只是在變什麽、變多少、如何變、誰來變等問題上取捨側重不同而已。而從變更舊制的幅度來看,與其説司馬光爲“保守派”,不如説王安石爲“激進派”更準確。
王安石在宋神宗熙寧元年對皇帝之問,呈上了《本朝百年無事劄子》。這篇文章在肯定仁宗政治的前提下,以卓越的膽識敏鋭地條陳了當時宋王朝所面臨的經濟、政治、社會諸多方面的問題,甚至認爲“天下無事,過於百年,雖曰人事,亦天助也”,把偶然性視爲宋朝百年無事的重要因素,而將制度人事之努力置於次要位置,這一看法實則體現出他對現實政治制度的否定。若與司馬光的“五規”相較,王安石的系統性改革無疑極爲迫切和徹底。王安石變法以“理財”和“整軍”爲兩大目標,全面重新擘畫了國家治理框架,並設制置三司條例司以執行落實。他的經濟思想,重在“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,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”(《上仁宗皇帝言事書》),也就是調動人們的勞動創造力,向自然界開發資源,創造財富,以達到“善理財者,民不加賦而國用饒”,將開源和節流相結合。司馬光則以爲“天地所生財貨百物,止有此數,不在民間,則在公家”(司馬光《温公手録·邇英奏對録》),認爲財富總量是不變的常數,更聚焦於財富的分配問題。這些根本性的思想矛盾,加劇了兩個人對時局判斷的分歧。在司馬光看來,王安石的變法“大抵所利不能補其所傷,所得不能償其所亡,徒欲别出新意,以自爲功名耳”(文集卷六十《與王介甫書》),顯然已不是簡單的“變法”,而是“棄道”,而“棄先聖之道,違天下人之心,將以致治,不亦難乎”(同上)?這種棄道式的“變法”,司馬光自然是不能接受的。即使皇帝支持,他也無法接受。正是在王安石激進的作派刺激下,司馬光对待變法的態度也變得愈來愈堅定,愈來愈不容其異。
將司馬光、王安石和蘇軾對待“新法”的態度作一對比,適能見出三人各自爲政、爲人的思想特性。司馬光和王安石的政治態度都是一以貫之而不肯退讓的,這就造成了他們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逐漸偏向意氣用事的一端,反倒是未曾位極人臣的蘇軾更能與時俱進、取其所宜。蘇軾早年在他的進策中針對“財之不豐,兵之不强,吏之不擇”等社會政治積弊,也嘗試提出了改革主張。等到王安石推行新政,他連續上呈了“萬言書”與《再論時政書》,公開提出反新法的政治綱領,即“結人心,厚風俗,存紀綱”。他把新法比爲“毒藥”,説“今日之政,小用則小敗,大用則大敗,若力行而不已,則亂亡隨之”,要求皇帝不要“求治太速,進人太鋭,聽言太廣”。及至元祐時期,司馬光等全面廢除新法,蘇軾又從某些新法的實際積極效果出發,反對司馬光所爲,成爲維護免役法陣營的代表。蘇軾態度的前後變化是他堅守“危言危行,獨立不回”的政治操守的結果,自然也有其思想的根源。荆公、温公、東坡三人都是以儒家思想爲基礎,從而形成了自己的政治理念的,但蘇軾顯然雜有縱横家的色彩,善於因時因勢而變,以求其所適;王安石偏於法家,他希望通過改變制度來達到實現政治理想的目的;司馬光則不然,他更看重人的因素,認爲“治在得人,不在變法”,“苟得其人,則無患法之不善;不得其人,雖有善法,失先後之施矣。故當急於求人,而緩於立法也”(《温公手録·邇英讀資治通鑑録》),只有得其人,纔可能有善法,也纔能行善法,强調人的關鍵作用,這一點堪稱堅守了儒家本色。總的來説,他們三人的政治主張和實踐,是個人稟賦才性在具體歷史語境下的結晶,其實際效果也各有所得、各有所失,難以截然軒輊;但三人都非謀一己私利,都具君子之德行操守,則是可以肯定的。
司馬光的政治思想直接影響了《資治通鑑》的編纂。這部二百九十四卷的史學巨製,將戰國至五代(公元前四〇三年—公元九五九年)一千三百六十餘年的歷史加以剪裁潤色、考訂編年,“博而得其要,簡而周其事”(《資治通鑑序》),達到了極高的造詣,乃我國編年體史書的不朽典範。此書是在“敘國家之興衰,著生民之休戚,使觀者自擇其善惡得失,以爲勸戒”(《資治通鑑》“魏文帝皇初二年”)的編纂思想指導下完成的,其現實政治意義不容忽視。《通鑑》以三家分晉開篇,司馬光議論道:“天子之職莫大於禮,禮莫大於分,分莫大於名。何謂禮?紀綱是也。何謂分?君臣是也。何謂名?公、侯、卿、大夫是也。”這一論述顯然藴含了作者對當時政局的判斷,尤其是對國家禮制綱紀的維護之意。在此後大量“臣光曰”中,對國家綱紀亦可謂三致意焉,與他在現實中的反變法姿態是相呼應的。我們當然没必要將此書的體例及其對史料的着墨剪裁,處處都看作具有現實的政治指向,但將其放置於司馬光因“新舊黨爭”而退居洛陽、遠離政治中心的歷史語境中去審視,仍是理解此書意涵不可或缺的維度。他的另一些史部著作,如《稽古録》、《涑水記聞》在史識史斷之外,也具有特别的史料價值,呈現出司馬光史學體系的重要一隅。作爲一個傑出的史學家,司馬光能以“無所抑揚,庶幾不誣事實,近於至公”(《資治通鑑》“魏文帝皇初二年”)作爲他編書記事的準繩,秉筆直書,略無忌諱,顯示出可貴的良史精神。
司馬光在經子方面多有著述,這些書中所包藴的學術思想也達到了很高的水準。《易説》以義理解經,不襲成辭,雖非體大思精之作,且今本多有散佚,但該書“於古今事務之情狀,無不貫徹疏通,推闡深至”(《四庫全書總目·易説提要》),其中對一些根本性哲學命題的探討,影響了後來道學的發展。與此相貫通的是《潛虚》一書,這部象數之作開篇就表達了司馬光對世界本質的看法,提出了“虚”與“氣”兩個範疇,其易學宇宙觀頗有時代特性。在《法言集注》和《太玄集注》中,司馬光藉助注釋揚雄兩書,較爲系統地闡述了自己的思想。司馬光非常推重揚雄,認爲:“孔子既没,知聖人之道者,非子雲而誰?孟與荀殆不足擬,況其餘乎?”(《説玄》)將揚雄置於孟子和荀子之上,在儒家諸子脈絡中地位崇高。這一認知取向,也在他的思想和實踐中留下了强烈的印痕。揚雄指斥“申韓之術,不仁之至”,司馬光即加以發揮:“禮樂可以安固萬世,所用者大;刑名可以輸劫一時,所用者小。其自然之道則同,其爲姦、正則異矣。”(《法言集注·問道篇》)對以申、韓爲代表的刑名法術多加否定,而特别重視禮樂之於國家秩序的奠基性。司馬光藉助注疏之體,對經子諸説加以釋疑祛惑,融會貫通,既注重字詞之辨析,更善於掘發其意義,甚至藉注諷時,表達思考,這些經子注疏中的議論構成了司馬光學術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,也與其政治主張密切相關。他的《家範》和《書儀》以日常倫理規範爲旨歸,折射出的正是司馬光建立穩定的人倫道德秩序的努力,是其禮治思想在日常生活中的另一種實現形式。總的來説,司馬光的經子著述雖未呈現出結構完整、邏輯嚴密的哲學體系,但其脈絡理路儼然自具特色而獨成一派。
司馬光不以文學名家,他自己曾言“至於屬文,實非所長”(文集卷十七《辭修注第三狀》),然客觀來看其文學造詣堪稱超邁,推爲一大作手毫無愧色。僅《資治通鑑》作爲敘事之文所達到的藝術高度就不容小覷,或可媲美《史記》,而與司馬遷並稱“兩司馬”,更勿説其别集所載詩文。明人馬巒在《司馬温公年譜》中説“温公之文不在六家之下,而不與並稱者,德業掩之耳”,將其文名不著歸因於德業太盛,是有一定道理的。他的散文尤其是大量的政論文,説理論事,精深透徹,不激不隨,風格醇茂,和平正肅,洵有西漢文章之風。他主張文有益於世,推崇“辭達而已矣”的爲文旨趣,認爲“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,無事於華藻宏辯也”(文集卷六十《答孔文仲司户書》),蘇軾論其作文“如金玉穀帛藥石也,必有適於用。無益之文,未嘗一語及之”(《司馬温公行狀》),想必可獲其首肯。他雖然自謙“光素無文,於詩尤拙”(文集卷六十《答齊州司法張秘校正彦書》),實則詩歌創作衆體兼備,文質相焕,或精工閒澹,或寄興悠遠,頗顯君子之風,時有憂時之慨,而洛陽時期諸作,寫景書懷,情態摇曳,允得騷人之旨。司馬光有感於歐陽修《詩話》之趣,因撰《續詩話》補其未備,所重仍與《六一詩話》相近,乃在詩之本事,偶有談藝妙解,可窺温公詩學卓識。至於存詞數篇,胥得小詞本色,亦一時風氣使然。
今將司馬光除《資治通鑑》外的所有作品匯聚於一編,庶幾可讓大家全面立體地瞭解這位文化巨人的貢獻和地位。諸書版本與整理情況,見附各書之前,兹不贅述。
王水照
二〇二三年暮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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